生命有无数的问题需要解答。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真、善、美… 不过即使有再多的问题，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地过。任何大问题的回答，最终都要落实到「今天该怎么过」这个问题上。什么样的生活是良好生活，如何过上良好生活，我想这是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前些天，朋友和我谈起这个话题，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良好生活的课题中攒下了许许多多的想法和经验。虽然良好生活的答案是个性化的，但不同个体的交流依然有意义。我们在模仿中突破自身的局限，在借鉴中发现自己的潜能。我自己积累的想法和经验，许多都来自身边的朋友。经过几次交流，想法逐渐成型，我觉得也有必要将它记录下来，提供给大家阅读，也时刻提醒自己。

何为良好生活

在我看来，良好生活是一种结构。睡眠、饮食和运动是基础，保障我的健康与精力充沛；阅读、友谊、创造性的爱好是锦上添花的部分，带给我乐趣和生活的动力。

良好生活的基础：睡眠、饮食、运动

首先聊聊基础部分。睡眠对生活的影响，已经是老生常谈，在这里我想分享一些自己的经验。我是个思虑较多的人，经常为各种各样的遥远的问题感到焦虑或者苦恼。然而我发现，负面情绪往往出现在我休息较少，体力不足的日子。很多时候，糟糕的事情一件都没解决，只因为睡了个好觉，心情就变得昂扬起来。当然了，你可能会说，谁都知道睡眠很重要，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想睡却睡不着。

关于这一点，我想最普遍的原因，可能是现代人的精神太过紧绷了。在工作、生活中面临重重压力，休息时间仍然被社交媒体不断牵动情绪，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很难放松下来进入睡眠。我听学佛的老师说，哪怕不考虑诵读和抄写经书时超自然的效用，它本身也是很好的收摄心神，让内心专注和减速的方式。对我来说，这种思维减速器主要是阅读和练字。虽然许多书籍也会带给人情绪起伏，但远远不如短视频那样高频且剧烈。如果读到晦涩难懂的书，效果恐怕就更好了。

第二个重要的基础要素是饮食。常有人说胃也是情绪器官，作为一个肠胃敏感的人，我对此深有体会。几年前，我心情不好常常暴饮暴食，腹胀、腹泻是常事，甚至到了夜里还会反酸。后来为了减肥开始进行五加二轻断食，轻断食日里虽然确实会饿一些，但身体感觉更加轻盈，胃也终于安定下来，精神状态有显著改善。现在我可以明显察觉到，如果营养搭配合理，适量摄入蔬菜、水果、优质的碳水和蛋白，我的胃就不会闹腾。如果吃了油脂多、香辛料多的食物，就容易出现腹胀、腹泻。甚至吃了较多的红肉后，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味有所变化，皮肤出油似乎也变多了。自我察觉的证据越来越多，对食物的偏好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化了，并不需要进行特意的克制。现在情绪性的暴食依然偶有发生，不过在大部分时候，将饮食内容与一天的状态联系起来，确实让我在饮食上健康了许多。

今年年初，我读了一本书《饮食的迷思》，带给我很多新的观念。书中提到，15000 年前，我们的祖先一个星期会吃大约 150 种食物，而现在大部分人只吃了不到 20 种。雪上加霜的是，今天深加工食物大行其道。配料表上的营养素看起来很健康，然而经过了食品工业的深加工，食物原本的结构被打碎，复杂的成分单一化，还加入了许多对人体有负面影响的添加剂、抗生素等等。所有这些变化都会导致肠道菌群受损或单一化，进而影响食欲、降低肠道稳定性，并且造成营养吸收失衡。作者建议尽量食用多样化的天然食物，比起热量高低，我们似乎更应该小心食品的加工程度。他还建议适量食用富含纤维素的食物、未完全杀菌的发酵食品、定期进行轻断食，这些方法都有利于培养肠道菌群，增强消化系统的能力和稳定性。

2025年5月24日，轻断食日的午餐

第三项就是运动了。其实对我来说，谈到运动，还必须提到自然。我实在不喜欢去健身房，一个密闭又无聊的空间，里面都是看不懂的器械和身材比我好的人。办过几次健身卡，最后都浪费掉了。我最初开始运动是为了减肥，当时我的体重已经到了有健康风险的程度。选来选去，发现自己能坚持下来的唯一运动是散步。苏州确实是很适合散步的城市，到处都有公园、湖泊和开阔地。我也在一天又一天的行走里，看了一次又一次夕阳。春天的树芽、樱花，夏天棉花糖一样的白云，秋天桂花的香气，冬天向南偏斜的太阳… 作为一个远离农田的人，时节和自然通过运动又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散步毕竟不需要聚精会神（除了过马路的时候），所以我又给我的耳朵安排了一些事做，利用这个时间听一些音频节目。我一向对哲学这样形而上的东西感兴趣，然而读原版书实在太艰难，还好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大学老师做通俗的讲解。据说散步有益于思考，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们研究哲学的方式，就是一边在花园中踱步，一边思考和讨论。我猜这两者的确是相辅相成的。有美丽的天空、喜欢的节目，出去散步几公里，体重慢慢减下来了，心情也变得舒畅。

2025 年 6 月 27 日

运动难以坚持，常常因为给它设定了某种长期目标，而忘记了欣赏运动本身的快乐。坚持散步一年多，我减去了五十斤体重，然而这个目标太遥远了，在最初我无法靠它每天驱动自己。除了散步过程中的风景、或者像羽毛球这样对抗性运动中的乐趣，运动也可以显著提升一整天的精神状态。我很快就发现，在保持运动习惯的时间里，我的工作效率有明显改善，业余时间对爱好的专注程度和产出也有明显提升。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些事心情很差。回到家后突然发现，下班忘记了打卡，于是我不得不冒着寒风返回公司。没想到这样在外面走了几步，原本的坏心情居然烟消云散。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会到运动的情绪作用。许多时候我懂得一件事的道理，但坏心情还是难以消除。可能除了脑子里的思虑，还需要有身体上的信号，才能让心情真的放松下来。

有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关于良好生活为何需要这些基础要素，我想要强调的并不是它们的长期效果，而是对当下、或者说当天的生活体验的影响。保持健康的睡眠、饮食和运动，长期能保持身体健康，可以减肥，或许还能长寿，这样的话固然正确，但遥远的目标无法驱动我们在每一天的日常里实践良好的习惯。良好的身体感受、精神状态和积极的情绪，这些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如果能够明确体会到这样的感受，并且把它和好的生活习惯联系起来，坚持习惯的动力就会大大增加。

锦上添花：阅读、友谊、爱好

说完了基础，下面该谈谈那些好玩的，开心的，锦上添花的部分，也就是阅读、友谊和爱好。

谈到阅读，就要提及那句经典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原先觉得这句话是并列关系，后来才发现前后半句深深交融在一起。如果只读书而不经历，那书里的内容就不是鲜活的，只是干枯的文字游戏；如果只经历而不阅读，就无法从自己的故事里发掘更多意义，也很难超越喜怒哀乐的束缚。我很喜欢王德峰老师的一段话，大意是人生要读两本书，一本是无字的生活之书，另一本是有字的人文经典。在两本书之间来回游走，才能读得懂。

2024 年 4 月 5 日，洱海

阅读还有一作用，就是可以克服孤独。如同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一书中写道的：

这些书能有效地防止我们因自觉并不完全属于人类大家族而滋生的伤感情绪：我们觉得子然孤立，谁都不理解我们。我们身上那些更加隐秘的侧面——诸如我们的困惑、我们 的愠怒，我们的罪恶感——有时竟然在某一书页上跟我们撞个正着，一种自我认同感于是油然而生。

那位作者用确切的文字描述了一种我们原以为只有我们自己才有所会心的情境，一时间，我们就像两个早早地去赴约吃饭的爱人兴奋不已地发现两人间竟有这 么多的共同点。我们也会把书暂时放下，带点乖张地微笑着盯着书脊不放，仿佛在说，「何等幸运，邂逅此君。」

想来也很神奇，那么多微妙的心情，身处一室的朋友和家人难以理解，一个遥远的，素未谋面的，甚至是异国他乡的人竟然了然于胸。我很感谢他们愿意分享自己的心情，很感谢他们写下这些文字。当然了，阅读只是一种形式。我认为只要是优质的，能使人专注的信息摄入（比如纪录片、电影等），也会有类似的效果。

第二个开心的事，就是友谊了。在这一部分，我想要强调的是突破自己身边的社交圈，根据自己的个性和爱好寻找更「遥远」的朋友。无论在学校还是职场，都能遇到一些亲近的朋友。这样的友谊很珍贵，但在身边的圈子停留太久，很容易陷入信息茧房。大家都有相似的乐趣和忧愁，似乎生活只有一种过法，人生只有一种未来。走出身边的圈子之外，才会亲眼见证各种各样的生活。虽然早已在网上看到了不同的活法，但亲眼见证依然有意义。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一个真实的人出现在我身边，我会升起一股信心，开始真正相信另一种生活方式也是可行的。实际上，最近几年我的许多新爱好，比如做饭、写字、佛学，甚至是性格上的改变，都可以追溯到某位朋友身上。没有和ta们的相遇，也不会有现在的我，更不会有这篇文章。

《四种爱》一书中，作者拿友谊和爱情相对比，说「爱人是面对面的，朋友是肩并肩」。在他眼中，真正的友谊不在于彼此要求或依赖，而是两人共享相似的兴趣，能够在特定的话题中交流见解。用我们中国人熟悉的词，大概算得上「知音」。熟人圈里认识的伙伴，互相陪伴和支持，但对我来说这样一层关系，仍与知音有种微妙的区别。维持这样的友谊所需要的，只是我自己的丰富和成长。

我们并不一定要频繁地交流。但每隔一段时间长谈或见面，我把我新的见闻、感受、思考分享给对方，对方也分享给我，这就足够欣慰和快乐了。而且我也发现，当我自己变得更加丰富，我也自然结识了更多朋友。每次拓展一个新的爱好，比如书法，就会自然在书法的方向上认识一些好友。从前常常会觉得维系友谊需要挤占自己的时间，但现在看来，这两件事可能是统一的。

最后一项就是爱好。或者更具体一些，创造性的爱好。虽然说影视、阅读、运动也算是爱好，创造性的爱好却在其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它是我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如同掉进水池的石子溅起涟漪，用一种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证明了我的存在。据说，婴儿最为开心的一个瞬间就是发现 ta 能够对身边的世界产生影响。然而到了今天，我们已经渐渐忘记了这种快乐，原因恐怕就在于工作对人的异化。如同马克思在《1812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的：

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主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而，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

…...

结果，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

这一段对话发人深省。今天，如果我们要运用自己的脑力和体力创造些什么，似乎必须得有收益才行。比如像绘画或写作这样的爱好，许多朋友都会质疑「我做下去能赚到钱吗」，「我做下去能不能比得过 AI」。就算再不济，也要收获一些点赞才行。我们都忘了，自己在孩童时期就要玩泥巴，搭积木，没有什么奖励依然乐此不疲。做一件事必须有收益，这是工作的逻辑，也是我们从小到大，从学校到职场一直被灌输的理念。

远古人为何在岩壁上留下手印和绘画？猎人和村民为何创造出舞蹈和民歌？这些事本来与外在的收益无关，只是因为做事的人乐在其中。今天也有人既因工作而感到痛苦，又依赖工作提供意义感，陷入两难之中。做有意义的工作固然是极好的状态，然而完美工作可遇不可求。如果在职场上暂时无法收获意义感，我想不妨将目光转向业余时间的爱好。

前些年我的妈妈结束了几十年的工作生涯，终于退休。在我们年轻人眼里无比美好的退休生活其实并不容易。有好几次她和我打电话，担心自己是不是「没用了」。我自己在外地工作，虽然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但一年中也没有太多假期回去陪伴家人。想来想去，她说小时候喜欢画画，我就给她在老年大学报了画画班。果然，开始学习以后，绘画水平突飞猛进，很快成为了班上的优秀学员。过年回到家，快速的进步果然是有原因的。

我原来的房间已经变成了画室，桌子上、柜子里，甚至床底下，层层叠叠都是画稿。我和家人的聊天也渐渐离开了那些老话题。原先他们总是担心我的生活，关心我的婚恋。现在，聊天的内容里出现了越来越多关于爱好的内容。每次画出得意的作品，或者收到积极的反馈，我妈妈都会很开心得告诉我。我也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

说到这里，肯定会有朋友提出质疑：「我毕竟没有退休，上班已经够累了，下班只想躺着刷刷手机，怎么可能再去做这些事？」。然而，刷手机很难说是有效的休息。App 的推荐算法通过调动人的情绪，使用户在开心与悲伤、得意与焦虑之间反复横跳，进而抓住用户的注意力。这样的方法有利于延长使用时间，但却无益于用户的心理健康。在情绪的拉扯中，用户的劳累、焦虑只会不断加剧。等到几个小时过后，只剩下雪上加霜的虚无感。相比起来，爱好与工作对大脑的调用有所区别，投入自己的爱好虽然看起来比较费劲，但只要能专注在其中，很快就会忘记烦恼和疲劳，工作大脑也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更重要的是，爱好还能在工作以外建立第二叙事。人总是想做成些什么，获得认可或者被需要。一些朋友可能既感受到工作的劳累和痛苦，又觉得它决定了自己的自尊心和意义感，左右为难，深受其累。在这种时候，创造性的爱好就可以成为第二条支柱。虽然说未必能赚钱养家，但至少不必把自尊自信完全绑定在工作上，即使遇到挫折，也能够在业余生活中获得一些慰藉和成就感。

2025 年 9 月 27 日，集字创作苏轼《临江仙》

我眼中良好生活的整体结构大致就是这些。睡眠、饮食、运动为基础，阅读、友谊、爱好是乐趣所在。当然，这只解释了一半的标题。一般来说关于良好生活，我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更大的问题是如何实现。而这也就是下一节会关注的内容。

自洽给我自由

好生活的答案，想必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不意外的。睡眠、饮食、运动、阅读、友谊、爱好，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现实中更大的问题是如何真正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尤其是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美食、广告、网络内容的诱惑中，如何做到那些正确但看起来「痛苦」的事情。这部分我会展开来说一些具体的方法和途径。

自洽而非自律

提及通向良好生活的途径，一句有名的广告词恐怕代表了大众中流行的认识：「自律给我自由」。我不否认有一部分人可以凭借自律实现困难的目标，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自律的目标如同望梅止渴。我们往往一次又一次地发下宏愿，再一次又一次地半途而废。最后不光是退回到原点，还磨损了意志和信心，让下一次改变更加困难。

在我看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好的目标是自洽而非自律。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叫做「欲望的八爪鱼」，它说的是每个人内心中都有许多不同的欲望或需要，如同章鱼的触手，指向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比如我可能既想要减肥，又想买下眼前的冰激凌；既想要出去旅行，又不得不工作赚米。而要解决这种矛盾，自然呈现出两种方法。一种是让一种欲望压制其他的欲望，另一种是让它们互相协商，尽可能达成协调和平衡。前一种方式不太需要思考，但极难成功。意志力对人来说是非常有限的资源，可以在短时间内使用，但不太可能长期坚持。这在减肥的事上屡见不鲜。现在的人为了减肥往往采用极端的办法，比如压抑自己的食欲，戒除所有美味的食物一心一意只吃草，同时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我承认这样见效很快，但与人的本能欲望作对很难成功。就算达到了目标体重，也很容易在减肥期结束后反弹。通向自洽的方式则相反，它需要细致的思考和观察，认真分析自己的每一种欲望。哪些与目标一致，哪些可以妥协和转换方向，哪些是虚妄不实，被外界灌输，与自己生活无关的... 观察明晰之后，就可以用更轻松、舒适的方式走上正轨。回到减肥的问题，有很多可以兼顾健康和美味的食品，运动也可以选择更有趣味的方式。好生活习惯的背后，还需要良好的精神状态支撑。走向自洽的过程同样需要努力，只是更多考验智慧和对自己的了解，而不是用蛮力压制自己正常的种种欲求。

自爱与觉察

下面来聊聊走向自洽的具体方法。常听人说，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能力，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由爱生恨，好心办了坏事的例子比比皆是。真正的爱有赖于微妙的平衡，生活实践却常常走向极端。提及自爱，往往要么变成自恋、溺爱，导致自我中心和自我放纵；要么为了追求优秀，变成残酷的自我鞭打和自我压迫，只要表现稍微不足预期，就感到一文不值，万念俱灰。在这两种方式中，我想更加隐秘，更难以突破的是后一种，因为它是「为了自己好」。我也曾经陷入这种困境，随后在阅读中我发现，这种自我攻击的想法之所以能维持，有它自己的原因：

当我们评判和攻讦自我的时候，我们身兼批评者和被批评者的双重角色。通过采择那一个手持鞭子的角色，以及这一个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角色，我们可以对自身的不足抱以义正词严的愤慨，而义愤感简直好极了。

… …

通过设置不切实际的过高标准，以及失败之后的沮丧之情，我们可以巧妙地强化与高标准相联系的卓越感。在抱怨六号尺码的肥大牛仔裤，或者受到老板对年度评论的微词之时，我们似乎寄出了一则足以让我们感到高人一等的信息，对习惯于优秀的人来说，「好」还远远不够。

摘自《自我关怀的力量》

几年后的我回顾那段时间，发现我不敢无条件地爱自己，是因为我担心一旦这样做，我就彻底放纵了。然而进入这种自我攻击的状态，是因为潜藏着高傲。为了保护这种高傲不会被戳破，我甚至不敢尝试，不敢努力，最终裹足不前。这样的「自爱」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好，反而阻止了我成长的脚步。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真正健全的爱需要无条件爱与有条件爱相结合。如果只有无条件爱，则会演变为溺爱；单纯的有条件爱又容易变成自我评判和攻击。那么爱的中道在哪里呢？在更早看到的电影《火山挚恋》里，有一句台词我看得云里雾里：

理解是爱的同义词

这句话在我内心盘桓了许久。后来读了别的书才恍然大悟，原来爱的不二法门正在于此。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事，在工作或婚姻的重大选择上，长辈提出建议说「这是为你好」，然而作为晚辈却倍感压力，并不觉得受益或温暖。长辈的话往往是真心的，然而缺少了对我们现实处境的理解，付出的爱就会变形。遇到赞扬或挫折，我们总是根据一时的好坏评判自己，忘记了自己为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然而真正改变的可能性，恰恰藏在生活经历的细节中。比如说我在减肥期间，恰好遇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冰激凌，没忍住吃了一大份。这个时候最容易开始自我攻击，但更好的做法是搞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行动。那天烈日炎炎，因为想去的第一家店排队太久，走了很久找其他的店铺，还因为出门太着急没有带上水杯和防晒帽。正好口干舌燥的时候碰到这家冰激凌店，没忍住吃下去实在是人之常情。可以看出当我觉察到所有这些环节，自我攻击就没有必要了，解决方案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或许我可以别总想着去网红店，或许我可以在热天尽量安排室内活动，或许我可以早点准备出门带好水杯和防晒帽... ... 冷静的觉察正是这样起作用的。话说回来，原句中「理解」稍显生硬，我想改成「觉察」或者「看见」更好。因为这个观察的过程，不只是用一套逻辑，一个道理把自己的行为说通，不是站在上帝视角指点江山，而是要看到来时路上的点点滴滴，共情过去和当下的自己。

仔细地审视人心，会发现很多惊人的矛盾。现实中，爱别人或爱物品似乎都要比爱自己常见得多。人们把自己的感情付出给爱人、付出给偶像、宠物、喜爱的品牌，或者付出给组织和国家。偏偏忘了，其他无论什么都是生命里的过客，从起点到终点，一直陪伴自己的始终只有自己。爱，尤其是无条件的爱，原本在自己身上最简单，最「合理」。「莫向外求」是有道理的，许多人为了能够被爱，起早贪黑，奋不顾身，就像沙漠中的人长途跋涉寻找甘泉，却忘记了绿洲就在自己出发的地方。

设计生活

自爱和觉察帮助我们定位真正的问题，避免陷入自我攻击的深渊。下一步要解决问题，则还需要一定的创造力。说到这，终于和我的专业有了一定关系，设计思维在生活中其实大有用处。

我所说的设计思维，并不在于怎样让物品变得美观、好看。比起单纯的视觉美感，现代设计师往往更关注人与物如何互动，研究和利用人的认知方式，引导用户完成特定行为，或达到商业上的目标。这样说有些抽象，在生活里，我们使用的各种APP正是通过这种思路设计的。比如用算法研究用户偏好，自动推送喜欢的内容；利用鲜艳色彩和动态效果在界面中突出重点，吸引用户的注意力；设计各种复杂诱人的优惠规则，促进销售、提高用户粘性。这些设计未必是为了用户好，甚至可能浪费用户的时间和金钱。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不逼迫用户的情况下，让用户「自愿」做出了他们期望的行为。抖音没有逼我们每天刷 2 个小时，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做了。可到了生活里要培养好习惯的时候，我们却常常采用纪律约束和自我逼迫的方式。我相信设计出抖音的设计思维，也可以迁移到日常习惯的培养上。只要稍加观察和思考，我们完全可以一步一步诱导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下面举几个我实际生活中的例子，其一还是减肥中的事。减去50斤的体重，主要归功于轻断食。谈到轻断食，似乎网络上更多人想起的事16+8轻断食，也就是把进食的时间放进8小时内，其他16个小时不吃东西。我相信它的效用，但我认为这是个极难实践的方法，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打工人来说。生活不可能每天都是一样的，今天要加班，明天要聚餐，饮食的节奏也难免要出现变化。如果辛苦一天过了晚饭点还不能补夜宵；朋友远道而来却不能大快朵颐，实在是对自己太残忍了。可如果因为这些事破了规矩，又容易产生破窗效应，失败一天后面也不想坚持。为了避免这种两难处境，我果断放弃了16+8，选择了5+2轻断食。5+2轻断食只需要一周中选两天，适当减少食量，调整营养比例即可。如果某一天碰到特殊情况，还可以把轻断食日安排到别的日子，这就大大提升了它的可操作性。如果轻断食日无法自己烹饪，我会去便利店买包子、鸡蛋和速食肉类，虽然多了些添加剂，少了点蔬菜，但至少保证了蛋白质，也不会摄入太多糖和脂肪。5+2虽然可能无法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完全可以成为一生的习惯。我渐渐发现，轻断食日轻度的饥饿反而让自己更精神，平时的食谱也逐渐向轻断食日靠拢。我以前靠严格的节食和高强度运动反复减肥过数次，每次都反弹回来。这次靠最简单最缓慢的方法，反而取得了最好的成效。足见做成事的法门未必在于刻苦。

第二个例子是坐姿问题。当代的打工人，恐怕大多都被颈椎和腰椎的问题困扰。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无数需求被创造出来：膏药、补剂、按摩仪、腰靠、人体工学椅… 当然还有一种观念，就是我们应该用意志力来控制自己的坐姿。但这些方法显然都是很难根治的，按摩仪、药品属于亡羊补牢，不解决问题的源头；意志力则是一种极其有限的资源，很少有人能单凭意志力控制自己一天不弯腰。到底有没有办法能一劳永逸地避免因为错误坐姿导致的病痛呢？

工作后我也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想到答案竟然在大学的人机工程学教案里。我们都见过描绘标准坐姿的图画，大家的关注点一般在那个正襟危坐的人身上，但我发现，四周的桌子、椅子、电脑、脚蹬才是主角。那个人不是凭借意志力坐直的，而是被摆放位置恰当的桌椅引导到了一个正确的坐姿上。拿手肘一处举例，标准坐姿要求人在坐直的时候，手臂自然下垂，大小臂成 90 度角。这就需要桌子和椅子的高度恰到好处。然而实际生活中，人们很少关注这点。桌子太高时，手臂需要朝两边张开，扭曲了手臂关节的角度，还带动上半身向前倾，造成弯腰驼背；桌子太低时，为了把手臂放在桌子上，又必须向下探，再次导致了驼背。还有一些细节，例如椅子如果太高，会导致脚无法自然放到地上，进而压迫大腿下方导致血流不畅；键盘如果放得太靠里，也会带动身体前倾；显示器太高或太低，自然会影响头部的朝向…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并调整好每一个办公用具的位置关系，就会发现正确的坐姿根本毫不费力。至于前文提到的要靠、人体工学椅，它们或许是不错的设计，但如果没有摆放到正确的高度位置上，是无法起到作用的。

最后一个例子是衣架。一两年前，我的衣服经常在沙发上堆成一团。没有坐的地方还是小事，更大的问题是堆在一起的衣服往往变得褶皱，第二天就不想再穿出去了，还要重新清洗和晾晒。后来我仔细观察了这件事。我一向把洗完干净的衣服挂到衣柜中。出门穿一天后，虽说衣服还能接着穿几天，但毕竟沾了一些尘土，我便不想把它们放回衣柜「污染」洗好的衣服。注意到这些细节，解决的方案也清晰了。在衣柜之外，我还需要另一个衣架，专门存放这些已经穿出门，但还不需要清洗的衣服。后来我搬到了新的房间，马上留出一片区域购买了衣架。这样一来，穿过一两天的衣服可以挂在专门的区域，不需要堆叠在沙发上，节省了家里的空间，也让衣服不那么容易褶皱，可以减少洗衣的频率。原先的一件大麻烦事，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仔细观察生活，用引导的方式让好习惯变得毫不费力，自然而然地造成改变。我的亲身经历说明，这种方法是可以运用于生活的。我们不再需要单纯地约束和逼迫自己，有些时候改变需要的更多是察觉、关怀、创造力和一点耐心。

让改变发生

在走向好生活的道路上，明白道理和方法是一回事，真的着手改善生活是另一件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专门谈谈如何让改变发生。

首先必须明确的是，计划不会改变生活，只有行动可以。这句话看起来简单，但生活里我们常常会混淆计划与行动，甚至把计划误认为行动的一部分，反而拖延和阻碍了真正有用的行为。比如说我开销太大需要节约一点，恐怕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该记账了。然而记账本身并不能减少支出，记账之后改变消费习惯才是真正起作用的部分。我还做过许多类似的事情，比如把每周要做的家务列成清单，后来发现最高效的还是看到哪里脏了顺手收拾；我还想要整理一套全面有序的知识库助力写作，到现在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和搜集的信息关系不大，有整理的时间还不如花在创作上。当然了，这些行为对我来说没用，不代表对他人一定没用，只是需要区分主次。在这些例子里，更重要的是后面的行动，前面的准备做的再好也只是手段和途径，不是带来改变的行动本身。

现在我们要开始行动了。然而此时又出现一个拦路虎：目标。相信你会感到奇怪，目标应该是改变的动力所在，怎么会成为阻碍呢？如果一个目标让你心生向往，激情满满，自然能成为动力。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不是把目标的达成看作一种荣耀，一种奖赏，而是看成一种标准，一种「应当」。把不完美的现在和理所应当的标准做比较，自然会灰心丧气。就好像学习书法、音乐，或任何一项技艺，初学时都会磕磕绊绊，出来的成果根本不像样子，这是必然经历的过程。刚刚学习几天的人，和学习十多年的专业人士进行比较，本来就是非常荒谬的。我们却常常用这种荒谬的比较打击自信，半途而废。

严格目标的荒谬之处还在于，我们常常高估自己预测未来的能力。人的思维是线性的，但事物发展的过程不是。拿我自己的生活举例，我最初开始做饭时，每天胡乱煮一锅东西，只是为了健康和省钱，完全没想着把它做好。过一段时间觉得煮东西太无聊，看过朋友推荐的电影《朱莉与茱莉亚》，发现烹饪的过程也可以丰富生活，于是开始花心思改善食物的口味和外观。做出自己满意的食物后，发到朋友圈，便有朋友提出是否可以来我家吃饭。现在，邀请朋友来家中进餐已经成了我社交生活的一部分，我也借着这个机会把平时偷懒的食材和步骤补齐，提升自己的厨艺。目前达到的效果，是我开始做菜时完全没有想过的，恐怕也想不到。虽然如此，每一个阶段都不知不觉地为下个阶段做好了准备。最开始的糊弄菜虽然简单，但熟悉了厨房操作，改善了浪费问题，让做饭成为习惯；自娱自乐的厨艺逐渐获得朋友的认可，也让我有能力拿出合格的饭菜待客；招待朋友的小饭桌让我的备餐过程逐渐变得井井有条，也更加注意食材和口味的搭配。今年十一回家，我终于有能力给家人做一桌菜，所有这些过程也让我的父母感到很欣慰，终于认可了我独自生活的能力。我不知道这项爱好未来会带给我什么影响，我只知道它现在带给我已经远远超出最初的目标，我还会继续下去。

亚里士多德曾经谈论过善好（good）的高下问题（这里的善好不是善良的意思，要更加抽象和广泛一些）。他认为最低一级的善好，只为了它的效用，而不为它本身。比如金钱就属于此类，金钱的价值在于交换其他商品和服务，如果不能交换，它本身没什么价值。更高一点的善好，既为了它本身，也为了它的效用。比如道德，行善的人自己会感到开心和意义感，而它的义举也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声望、荣誉，甚至可能产生现实的好处。这两种善好总是指向其他的东西，亚里士多德据此推论，存在一种最高等级的善好，只为了它本身，不为任何额外的效用。我不知道亚里士多德会为此等善好举什么样的例子。

对我来说最高等级的善好其实很简单，就是放下所有的目标和功利心，全神贯注的投入一件事。我自己在写字的时候，就没有想要达到什么目标或取得什么成果，只是专心写好现在的这个字，留意墨迹的走向和手指运动的细节。阅读时也是如此，现在的阅读不为了考取什么文凭，单纯因为获取新知时的快乐。

总而言之，目标不该用来评判自己，挫败自己的意志；也不该用来规定自己，锁死自己的未来。我觉得恰当的目标至多是一个方向，如同在山脚下指着远处的顶峰说「我要去那里」。然而从起点到终点的线路，不是一目了然的。中间有大路，有小路，甚至可能曲折蜿蜒，背道而驰。还有很多路段，林木茂盛，根本看不到山顶。也许经历漫长的跋涉，你迷路了，你走偏了，最后没有上山反而到达湖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山顶或许是出发的原因，却不是跋涉的乐趣所在。乐趣在那些曲折的道路上，甚至是在不见天日的山林中，你发现未曾见过的花鸟鱼虫，你看到树冠随风摇曳，山间云雾缭绕。风景是在路途中展开的，如同古画漫长的卷轴。想到这里，去哪座山顶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迈出脚下的这一步。

生活艺术

人是永恒的整体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它会给人带来不幸，这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人由许多灵魂、由无数个「我」构成。把人的虚假的统一分解为这许多形象，被看作疯话，为此，科学还发明了「精神分裂症」这个名字......

它的价值仅仅在于国家雇用的教员和教养员发现他们的工作简化了，无需思考和实验了。由于这个错误，许多本来难以治愈的疯人被看作是‘正常的’，是对社会很有用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却被看作疯子......

我们表演给经历过自我解体的人看，他随时都可以任意重新组合分解开的部件，从而达到生活之剧的多样性。像作家用少数几个角色创造剧本那样，我们用分解了的自我的众多形象不断地建立新的组合，这些组合不断表演新戏，不断更换新的情景，使戏始终具有新的引人入胜的紧张情节。请您观看！

这段话来自黑塞的作品《荒原狼》。在书中，作者认为精神分裂是人的真实和常态，统一的精神才是虚假的、不稳定的、罕见的。当然，一般语境中，精神分裂指的是严重的病症。黑塞所说的并不是这种情况，而是更像前文提到过的「欲望的八爪鱼」，内心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力量、向往、矛盾，给人的内心带来张力甚至是撕裂。整个后半段所说的觉察、自洽、正是在试图应对这些张力。并不是完全消除，而是努力让它们达成一种平衡而又充满生命力的状态。

我自己常常经历或大或小的失衡。虽说都是我想要或需要做的事，但长期专注于一件事，总会变得索然无味，或者导致生活中实际的问题。比如说学习哲学固然快乐，然而抽象的知识学习久了容易脱离生活，甚至在心中贬低美食、美景这样直接的乐趣，给自己的生活平添烦恼；和朋友聚会固然快乐，可把时间全部消耗在社交上，缺少了独处时间，便很难澄清思想、实践爱好、发挥创造力，最终变得空虚。生活大概也和做菜差不多，需要五味俱全、荤素搭配。努力让自己的不同侧面和谐共处，不是把它们都按在一个房间里正襟危坐，而是要让它们从座位上起来，友好地交谈、游戏、逗乐。这样的生活，才算得上生机和趣味。

虽说我一直强调好生活不需要逼迫自己，可写到这里已有一万多字，足见这事也挺麻烦。人生值得这么些麻烦事吗？加缪说人的命运如同西西弗斯，在神的旨意下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把巨石推向山顶。自从听说这个说法，我就常常想，今天的许多人早已越过了温饱线，甚至家境优渥，不愁吃穿。许多人已经脱离了生存竞争的威胁，这时候神如何逼迫人类？现在我发现，神的律令不在外界，在人心中。人总要做点事，虽然不一定是事业，不一定伟大，但总是要有所成就，有所进取，才觉得生活没有虚度，才迸发出生命力。人的辛苦大概有一个最小值，要么主动出击，用智慧和行动选择自己的道路，要么被动接受人生发来的考题。两相比较，我更希望选择前者，这也才是自由的本来意思：做自己生活的主人。

日常奇迹

我很喜欢一部番剧《日常》。除了剧情本身，最打动我的是里面的一句话「我们一天天经历的所谓日常，其实是接连不断的奇迹」。现在能写下这些东西，多亏了我的朋友和家人。我总结出的大部分经验，都是从 ta 们身上学到的。当然，因果链条并非从这里开始。我为何来到苏州，为何遇到这一群可爱的人，我为何成为我，宏大而精巧的因缘网络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ta 们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而对于读到这里的你，这也已经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

最初整理这些东西，是为了分享给朋友。我得坦白，虽然我能写下这些，却并不总是能做到。6 月份第一次做完分享，我惊奇地发现我自己的生活也改善了不少。拖延几个月的健身操终于开始做了，每天的生活节奏也好了许多。好像我自己在整理和讲述的同时，也是一名听众。健身操做了两个月半途而废，不过最近我重新开始了定期的游泳和写作，就生活整体而言，也算没有滑坡。文章能写得完，但在好生活这件事上，大约不存在一劳永逸办法。

奥勒留说「与其说人生像跳舞，不如说人生像摔跤，因为它需要我们立定脚跟准备迎接不可预见的每一攻击。」除了有点悲观，这话大概没有错。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而我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全心全力地过好独一无二的今天。